又是一个新春，又是一个充满希望、充满新的梦想的新年。在这蕴含春意又和谐的大年，我来到憨山画屋过年，也是为了记念花鸟画大师--那就是我的恩师王憨山。

　　上个世纪80年末赴双峰与我心仪的老师王憨山先生拜谒，使我认识了王憨山。耳闻不如一见，他南人北像、朴素，近似农民，可亲可敬。与他接触没有距离感，一见如故。我诚惶诚恐地去见他，被他那笑容可掬的仪举将我的紧张感冲散得无可拘束。憨山师那天住在他的长子雪樵家。那时只有憨山师大儿子参加了工作，其余子女均同他住在乡下。是日我也就住在双峰县城，与憨山师同寝，我向他请教了许多问题。憨山师没当自己是位大师，语气很平和，如同平辈交流。与他谈双峰、谈风土人情、谈民族艺术……谈得风趣、谈得深入。我们很投机，也忘了辈份，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关了话闸，自此交往密切。我庆幸我的运气不浅，那气氛，那环境适合我与憨山师的相聚。

　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应该建立在互相信任与尊重上，否则人与人的沟通无从谈起。自后我与憨山师相聚的机会日渐见多。我亦多次上双峰拜望憨山师，他也多次来我家。憨山师一直没有改变在我印象中初识时的感觉，感情与日俱增，如同水与茶。无论是冬夏相见，他的情感没有冷暖起伏，就如同慈父。有趣的是他与常人不同，不修边幅。大热天客人来了，他打一赤膊从房间出门迎接，笑哈哈请到书房。而这往往是最高待遇，他口中还念念有词，说自己不够礼貌，却一边照例与你攀谈，从不掩饰。这些情节能够让你了解真实的王憨山，生活简朴，就象原野不要人工修剪，言语朴素却又最能打动他人心扉。外出考察时的地域环境对于他没有什么不适应，北京、上海或是长沙、娄底、在他心目中就如同家乡。生活照旧，不需特别。大小餐馆，甚至小摊桌也随遇而为，经济快捷，自在畅快。或遇人请，大摆宴席却心为不快。这就很容易让人联想他在1984年为了建乡校，他创作300幅作品四处奔走，集资办学。常常是饿着肚子，有时在火车站过夜，省吃俭用，所得24000元人民币悉数捐与兴建学校。憨山师在年迈时，想改变居住环境，特别是创作条件，筹建“憨山画屋”。他怕去劳烦他人，宁肯拼着老命，偶有外助，他定加倍去偿还。

　　憨山师是个不时惦记着他人的人。那时他家还没装电话时，憨山师常常把笔疾书，捎信问候。时隔日久，他把思念之情以传统的方式表达，每逢节日必见此举。特别是春节他定会写信或写贺年卡表达良好的祝愿。我真责怪这通讯发达的时代，使我与憨山师少了许多的书信往来，没有电话那该是多好的事。

　　那时我在湘乡文化馆，与双峰临近。(双峰原属湘乡)他常到我那儿去，当我收到他寄来的信，获悉他什么时候会到湘乡会我，他从不食言并守信如期赴会。憨山师名声雀起，既是声誉，也给他带来烦恼。还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，他却没往心里去，但似乎也有些使他迷茫。一来到我家，总要住上一天。先是将墨宝一张张地展开，用口水点湿画上方两角处将画贴在墙上，用力往墙上一压，往复直到将一捆作品读完。我想学着他的做法，终因手生不能为力。他只用力一掌便将纸与墙吻合，我心生佩服。他试探着同我说不知怎么创作好，但脸无难色。憨山师是位坚定的人，心中是有定数，他的发话我也不得不应对，我就冲着他的画作说：“您根本用不着动摇，只管往前走。”其实，憨山师的艺术成就我辈佩服还来不及。他那大气、雄浑、拙重、直率、简括已构成他个人的风格，自成家数。但他从不满足，一稿再稿。他那种严谨、认真特别那种虚心的态度让人折服。看完作品我们长谈不休，谈创作、谈思想、谈变法。他在谈话中总留下许多空间让我插话。他认可与否总要回复我，不知不觉又是三更以后。

　　学者、文人贤达人士，均通其理、尊重人。比憨山师小一辈者他也称他们先生，称大姐，这种情景常见于他的笔下和口词中。憨山师与我的信中称道：“志坚先生”或“志坚同志”，他这种儒风就在乡下几十年也未变，谦谦君子之风憨山师够得上。貌似农民的憨山师文心灿烂，他的美文和精练的题跋十分动人，有着回味无穷的魅力。在他身边听不到恶语粗言，当然也不曾听到文言，华丽的修饰词汇流于口中。还是那句话：他亲切、朴素，但他的幽默风趣常能消除身边人的尴尬。

　　人与人之间难于长久保持友好。但憨山师结识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。无论你待他怎样，他依然如故，决不让你难堪。偶遇不理解的事情，他会主动与你沟通。记得有一次我陪憨山师上北京，先是由军博马新林约定与一些艺术家晚宴。不巧总参的一位老乡来请憨山师吃烤鸭。憨山师两头为难，后来还是就了总参老乡之请，却得罪了马先生。这事对马先生来说非同小事。之后，憨山师主动与马先生解释，让此事平和了下来。多年来我除了憨山师需要我去或是我到憨山师家看望，在春节和他生日的时候我都总是前去祝贺。憨山师日久得我之性，有时需要排闷，捎信叫我和他聚聚，拉拉话。甚至家庭矛盾也让我出面，这真是我一生之大辛。憨山师这么器重和信任我，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。记得1997年时他送过一幅雏鸡图给我，画面上用长跋书写着我与他之间的师生关系，词中并流露着一种师生的情谊。我将他送给我的佳构视为生命。相处那么久，陪他外出到过许多地方，我从未冒昧的向憨山师索要过他的心血之作。我深知憨山师不容易，他的生命和艺术充满艰辛和苦难。他没有象俗人那样拉靠山，他也没有显赫的地位，他就是他，靠一双勤劳的手和充满智慧的头得以成就。他吸纳的是湖湘文化的精髓，以霸蛮的精神实现改造中国画的理想。无论何时，无论艰难没能改变他的坚定信心。那年他小儿去世，这对一位年迈的老人而言是致命的打击。但他挺过来了，他每天坚持书法，写篆体、楷体来克制自己内心的痛楚。憨山师就是一个有难自己扛，苦闷自己解，攻克了学术上一道道难关的强者。

　　他的精神不时地感昭着后学者，感昭着我。他2000年不幸逝世，这使得艺术界的上穹笼罩着阴云。他不该这么早离开艺耕之地，不该丢下自定的难关不攻。但他象一头牛，耗尽了精力，终因敌不过死神，撒手人寰。

　　憨山师虽逝世6年了，我仍然每年前去双峰陪憨山师夫人谢师母过春节。这又是一个新春佳节。乙酉大年三十，我再次陪伴师母又过了一个传统节日。每到这个节日，每次陪伴师母过年，总会让我想起过去与憨山师过春节的情景，勾起我对他难忘的记怀。